作为别人口中的“天才”,一个常年秉持理想主义精神的小提琴手,陆柏舟的脑子里时常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。
尤其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。
手机暴毙,眼看着要露宿街头。举目无亲,既然抓了个拉假琴的把柄,不如先给他们露一手再假以威胁……进而顺理成章,跟那五人组寻求帮助。
陆柏舟直觉那个娃娃脸主唱,看起来应该挺好说话。
十点后又过了一阵,灯光逐渐零落,热情的观众散了场,附近行人只剩两三。喧闹洋气的灯火黯淡下去,黑夜开始归于沉静。街口那棵银杏树的七彩围脖在十点四十准时熄灭,老树的身影笼在阑珊月色下,幽深安宁。
五人组就着昏黄的路灯,将乐器们小心翼翼塞进街角一辆旧面包。
陆柏舟有点怀念他在罗安达的座驾破皮卡。想到这里,他努力把步伐踏出无比自信的气势。
离银杏树还有五步的距离,陆柏舟一个手滑,破行李箱歪了歪,不受控制地朝口罩大眼仔撂在地上没来得及收的那只琴盒扭过去——
顿时为自己奇怪而草率的搭讪方式感到可悲。
陆柏舟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,口罩大眼仔是怎么长腿一迈就跨过来的。只望见他小腿一拦,挡住了即将倒地的行李箱,接着迅速回身护住琴盒。
——少侠身手好敏捷!
口罩大眼仔很冷酷地把行李箱朝陆柏舟踢回去,蹲在地上继续收拾乐器。
陆柏舟接住箱子,往口罩大眼仔旁边的空地上一横,伸腿跨坐上去。
“还有事?”口罩大眼仔冷冷瞥他两眼。
陆柏舟凑近了才看见那把小提琴的指板上,一溜贴着几条细细的透明胶带。于是他幽幽道:“你第四条指位线贴高了。”
心中不禁为如此专业的自己连连叫好。
不出意料,口罩大眼仔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。为了证明自己,陆柏舟很拽地问他:“我手机坏了。调音软件,你有吧。”
“你光看一眼就知道贴偏了?”口罩大眼仔终于给了点反应,停下合拢琴盒的动作,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调音软件。
陆柏舟没好意思说,我初学的时候都不贴这玩意儿。且这把琴虽看着也有些年头,不过比起他多年收藏的那些,做工就显得极为普通。
口罩大眼仔很警惕地挡住了他伸出的想去碰琴的手,一个十分珍重的下意识动作。陆柏舟很理解,毕竟人伤着了还能再长,乐器磕了碰了等于心头剜肉。
“陆柏舟,艺术学院弦乐系2013届毕业生。”陆柏舟冲他笑笑,委婉道,“放心,我比你专业……一点儿。”
口罩大眼仔眼睛一亮。
说不手痒是假的。
当初收藏在家中的数把名琴,他最爱不释手的那几把斯氏,都和那些张狂无忧的岁月一起,被深锁起来。在非洲的前四年,他常通过炫技并自吹自擂的方式发泄,为回国当个老头眼里没出息的小提琴老师而死不悔改。哪知第五年亲历生死……陆柏舟把远渡重洋常伴身侧的唯一一把琴,用砖头砸得稀烂。
他很虔诚地调好弦,又把指位线贴好。
口罩大眼仔揣手望着他持琴握弓。一双深棕的眸子在朦胧的灯影下盛了点期待,极为好看。
但是……拉些什么呢?
指尖已经抢在思绪之前起落,握弓搭弦,一串音符滑进夜色。
《Nicolo.Paganini.24.Caprices》的最后一首。是他还在艺术学院读附中时,第一次登台,第一次遇见他女神方泱时拉的那首。
左手与右手的配合早已无比默契,他闭上眼睛。颊边是寂静夜风。唯有旋律在黑暗中纠缠,将他妥帖包绕。
很想去找方泱,但只怕此刻在她眼里,自己和建筑工地上满身尘垢的泥瓦工别无二致。
他列了几百条“回国要做的事”,花天酒地样样俱全。奈何现实中等待着他的,是流落街头、无家可归的连环考验。
面对这个原本曾开着摩托超跑,风一样穿梭过大街小巷,自以为无比熟悉的城市,在华灯车流中,在林立的楼宇之间,他竟局促陌生得像个异乡人。
这个晚上一度压不住自己的虚浮与惶恐。直到弓搭上琴弦,他终于在这喧闹过后四下无人的深夜里,在熟悉刻骨的演奏记忆中,找到一点睽违的踏实。
高傲、张狂、敏感。
这是别人口中的陆柏舟。
这些极具争议的性格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,反复将他刺伤得鲜血淋漓,却也在溃烂愈合之后,虬结成他厚实的铠甲和保护壳。
随想曲不愧是“随想”曲,用了一支独奏的时间来追忆往昔。他睁开眼睛,银色的琴弦已然逐渐模糊。
演奏一支曲子只需要五分钟,却像淌过了整整五年。
手指停留在最后一组和弦,他缓缓放下琴,转过头来,却对上口罩大眼仔定定的目光。
那目光深邃一片,带着他所熟悉的惊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