个人苍老了许多。
御案上放着一碟苏式绿豆糕,出自老御厨之手,味道不改,皇帝却并无食欲。
直到听裴少淮说专程入宫陪他下棋,皇帝这才提起些兴致,笑着亲自摆放棋盘。
宫中安静,君臣二人边下棋边闲叙。
两局过后,裴少淮一胜一负,皇帝一边拣回白棋一边问道:“伯渊,你觉得太子如何?皇太孙又如何?”语气平平,就像大树下乘凉的老者问自家儿孙如何。
裴少淮直言:“太子仁厚,太孙机敏。”
皇帝颔首,言道:“你说得对,太子虽仁厚却优柔寡断,少了大谋大略,琛儿虽年少机敏,心机却过于深沉,受困于宫墙之下……琛儿很像朕年少的时候。”
裴少淮不好接话,只端端听皇帝继续说下去。他看得出来,皇帝一直以来都在保太子,不单纯因为太子是嫡长,皇帝对于儿孙有着自己的考量。
“朕知道,你一心为民,绝无异心,朕也从未怀疑过。”皇帝说道,“太子继位,他虽庸碌了些,但他性子是好的,懂得爱民如子的道理,若有你辅佐他身侧,助他辨清是非曲直,你可尽施才能,他也能安然做个守成之君。”
“至于琛儿……”皇帝面露担忧之色,他知晓燕琛心智远在其父之上,遂言道,“朕希望你能给琛儿当老师,朕不想看到他们父子反目成仇,变成朕与淮王一般。”
皇太孙还年少,让裴少淮去教他,既是引他走正途,也是用裴少淮去限制他。
伴君如伴虎,且人会变,想要做成此事并不易,皇帝望向裴少淮,带着几分征求的意思道:“伯渊,你可愿帮朕?”
“臣必不负皇上所托。”想要做更多事,就必须继续留在朝堂上,裴少淮笑笑缓和气氛,道,“不过皇上现下说这个,是不是太早了些?臣与皇上的君臣之路还长。”
一边说着,一边抢先下了一子,再开一局。
皇帝之前的愁颜一扫而光,心情变得敞亮起来,乐呵呵道:“你说得对,你还要陪朕下许多年棋。”又道,“朕许诺过,不管什么时候,皆有一盏灯笼送你出宫,你只管大着胆子去做事。”
又过半局,棋盘中黑白胶着相咬,两人棋艺稳步且缓慢地长进着。
皇帝新起话题道:“伯渊,京外有块地名为‘文清’,朕觉得此名与你甚是相配,欲赐予你为封地,你意下如何?”
赐封地即封爵。
裴少淮本就是景川伯世孙,往上再封,便是封侯。
“皇上……”裴少淮欲出言拒绝,他这样的年纪封侯,在朝中太过瞩目了。
“伯渊,朕知晓你不为高官厚禄,你莫急着推辞,封你为‘文清侯’,自有朕的考量。”皇帝解释道,“一来,有功者赏,此番封赏并不只你一人,令你功勋加身,既是肯定你的功劳,也是给外头那些替你声张的士子们一个交代。”
“二来……”皇帝叹了一声,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沉重,他道,“此番宫变,不单单揪出了暗中窥伺的奸人,也把大庆的沉疴旧疾尽数显现出来,若非开海充盈了国库,若非一船船的粮食运回使得边关军粮充裕,若非百姓乱中还能寻到一丝生机……风雨飘摇之际,守得了一回,又岂回回都能守得住?京察用人、工商税收、边关驻军、与外贸易、兴教取才,处处都有沉疴,皆已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。”
“朕明白,你欲做事,若无身份地位则寸步难行,若身份过高又易受人忌惮、防备,朕封你文清侯,朕想看看你的答卷。”皇帝最后道。
裴少淮举着棋子定住,这一瞬他忽然寻到了一个答案。
如何靠着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?
自后世而来,他深知大庆继续往前走,必将推翻帝王之治,才能趟出一条新道。但他不能推翻朝廷,因为在毫无准备、时机不当的时候推翻庆朝,结果亦只是另一帝王取代当今天子,使得另一个封建王朝崛起。
推着历史往前走的是生产力,还有千千万万百姓们的认知。
裴少淮身在摇摇欲坠的旧船之上,新船未成以前,不能蛮力摧毁旧船。但他可以帮着这架旧船顺利走完剩余的路程,与新船接轨。
一点点去改变,民智开化,丰衣足食,总有准备就绪的时候。
后世自有后世的英雄推着历史往前走,裴少淮想要做的,是让这片大地少受一些苦难,不要在炮火连天中被迫做出改变。
不必奢求看到新船至,只需活着的时候,做出一点点改变就够了。
只要笔下的字不变,“天下大同”便永远孕育在这片土地上。
裴少淮行礼应道:“微臣谢皇上赏赐。”
他庆幸自己融入了现世,又庆幸自己能守住本心。
……
……
新京察、新考满重新提上日程。
大姐夫徐瞻受命主考北直隶秋闱,对照新京察、新考满,对秋闱题目做出了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