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,他正欲开口问,却闻裴少淮说道:“天色也不早了,我该回书房检查正观、云辞的功课了。”
看着兄长负手慢步朝书房走去,这闲庭信步又好似没事人,使裴少津以为是自己多虑了。
……
裴少淮先进了正观的书房。
小小少年正在屋里踱步背书,身姿挺直,影随身动,背的正是入迷。
小南、小风的性子其实都很像裴少淮,只不过小南承了父亲的沉稳细谨,而小风承了父亲暗藏的那份胆大敢为,还有一点点“狂傲”。
正观背得入神,裴少淮也看得入神。
约莫过了一刻钟,小南终于注意到门外的父亲,他赶紧放下书卷,还吃力地替父亲挪了挪椅子朝向,请父亲过来坐下,准备背诵功课,听父亲的提问。
古人道,父子不过狎。今日,裴少淮却把小南抱起,放坐在膝上。
“爹爹今日不考校学问了吗?”
裴少淮摇摇头,温言说道:“你同爹爹说说今日都去哪玩了罢。”
“孩儿今日随祖父去了国子监,看见了好多学子在读书习文。”小南挠挠头,有些困惑,道,“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什么?”
“回来的道上,孩儿见有许多年岁比我大的哥哥姐姐,他们或在巷子里打闹踢石子,或跟着父母干活做事,还有人趴在国子监墙头,指着学子们说说笑笑……我问了祖父,祖父说读书机会难得,世上并非所有孩童都能读书。”小南说道。
“所以你想知晓他们为什么不读书?”
小南点点头,小南接触的人和事还不多,在他的世界里,也许一直以为读书是件常事,当他发现有人不一样时,自然容易产生好奇。小南道:“父亲不是说读书可以使人长见识、明是非吗?”
既然读书是好事,大家为何不去做?
这个问题,其实一句“他们家中无足够的银钱供他们读书”就足够糊弄过去,但裴少淮在儿子眼中发现有光,那种不经俗世而清澈的光。
小南、小风何止是性子像他呢?
小南问:“是没有足够的书卷吗?”
裴少淮摇摇头。
“没有足够的学堂和夫子?”
裴少淮还是摇摇头。
“这些都是缘由,但不是最主要的缘由。”裴少淮解释道,“最主要的缘由是,当一个人读书识字、见多识广了,他心底的愿望便不止于吃饱穿暖。”
“这不对吗?”小南更加疑惑了。
“对,这当然是对的。”裴少淮道,“只不过有人希望他们是愚昧无知的。”
“这些人也太坏了。”
裴少淮点到即止,更多的应由儿子长大后慢慢去想,他问道:“正观想叫人人都能读书?”
小南点点头。
“那正观自己要先把书读好了。”裴少淮道,“这是一件很难也很长的事情,还记得爹爹跟你说过‘蜉蝣朝生暮死’罢?人若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,不是在家中,就是耕作田间,便如蜉蝣一般。所以,先让大家吃饱穿暖了,走出家门,走出乡里,去见一见别处的山河树木,才能有人人都读书。”
“扫盲”不是办几间学堂教几人读书的事情,这是一件艰难而伟大的事。
小南从裴少淮身上跳下去,稳稳落地,又去拿起书卷,说道:“那孩儿继续读书,爹爹去妹妹的书房罢。”
裴少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同儿子说这些,也许是害怕自己赌错了,再没有机会好好教导儿子了罢。
……
夜里,床榻上。
裴少淮亲了亲妻子额头,问道:“冷不冷?”
“今夜起风,是有些冷。”杨时月应道。
裴少淮提了提被子,道:“那便往我这边靠近一些,你不是常说我火气盛吗?”
等杨时月靠过来后,裴少淮冷静说道:“眼下朝中局势动荡,我若是有个差池,或是裴家陷入了险境,你便带着正观、云辞回杨家……”
杨府是六朝名门望族,在朝官居高职者不算多,但名声远。
即便是最坏的结果,改朝换代了,为了博得世人的认可,新上位者先要博得旧世族的认可,杨府正在此列。
“官人……什么意思?”杨时月的声音陡然生惧。
“我是说假若。”裴少淮安慰道。
“无端端为何要说假若?”杨时月心思更为敏感些。
“朝中局势我是从不瞒你的,皇帝心思琢磨不定,皇后、淮王夺嫡心思昭然若揭,怎么算是‘无端端’呢?”裴少淮掩饰道,又轻抚妻子后背,安慰道,“莫多虑了,我便只是这么一说……一起歇息罢,明日还要上早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