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知吴监正年事已高, 也曾听闻过他患有心疾,犯病时心悸身颤气喘,但裴少淮还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, “发病”的时间太过巧合了。
究竟是世事无常, 还是歹人谋害?
裴少淮和吴监正的往来并不多, 一次是南下闽地前,吴监正提点他“天寒不兴木, 无木不成农”,一次是上元节偶遇,吴监正提醒他要防小人谣言。最后一次便是奉天门雷火以后, 吴监正以“五星连珠”的吉兆, 廷上替裴少淮化解了群臣攻讦。
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份好意,使得吴监正遭难?
裴少淮的心情很是复杂。
……
吴监正是观天象、闻天语之人,死后不得守灵过久,需得在第三日安葬入土。
吴监正独子不幸早逝,府上男丁唯剩吴见轻一人, 所幸钦天监官职世袭, 又可语达天听,倒也无人敢在这时打欺凌孤儿寡母的主意。
有钦天监其他官员前来帮手,时间虽赶了些,但老吴的后事办得很妥当。
裴少淮穿了一身玄衣, 本打算前来吊唁,可当他远远听到哀乐声起、僧人念念有词渡往生,看到吴见轻跪在门口草席上, 低着头木木不动……
白布幔条缠门头, 披麻戴孝泪涟涟。
裴少淮迟迟未能迈开步子走进去。
这种惭愧就好似, 有一闷棍暗暗朝自己打来, 却被吴监正先挡了去。
没能查明真相以前,裴少淮岂有脸面吊唁上香呢?
……
皇宫里,南北镇抚司、大理寺正在严查乾清宫起火的缘由。
乾清宫作为皇帝的寝宫,规模乃是内廷之首,单是东侧回廊,便有连廊面阔十八间,进深九间。皇帝午休夜寝的暖阁,有上下三层各九间,置有龙榻二十七张,供后妃进御,非亲信者不知皇帝夜宿哪一间哪一榻。
这般大的一座宫殿,确实不好查。
盘查了一遍,只能查出火起于西厢,是鎏金香炉倾倒,炽热的烟灰引燃了帘帐,等宫人发现火情时,火焰已经顺着连廊到处窜了。
至于值守西厢的太监、宫女,因午后无人监管,竟聚在房内玩叶子牌。
最怕的不是起火烧了一座宫殿,最怕的是查不到放火之人,只能归结在“鎏金香炉倾倒”。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,此人当对乾清宫熟悉无比。
比宫火更为炽热的,是各处涌起、喋喋不休的谣言——
“火烧龙巢换龙巢,新龙不知哪边升”、“大乱起于大火,不安起于不祥”、“木生火而取代火”……
连龙巢都被大火烧了,巢里的龙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?
燕柘不是暴戾君主,没有滥杀无辜来制止谶言,却也导致谶言不绝,传谣者暗处肆无忌惮。
……
这一夜,裴少淮在宫中值宿。
因为大火的事、谣言的事,宫中人人寻求自保,做事小心翼翼,气氛很是压抑。
裴少淮知晓,对家布局已久,把矛头指向自己,很快就要到引燃导火索的时候了。这段时日,他没有求见皇帝,皇帝也没有召见他,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任由局势动荡。
沉疴旧疾,需下猛药来治。
夜色沉沉壁灯突兀,长风贯入宫墙萧萧响。三更天了,裴少淮正打算关上衙房门,靠在椅上小眯一会儿。
刚走到门前,却看见院外有个朦朦胧胧的黑影徐徐向这边走来,三更天的夜,连个灯笼都不提。
步履轻得无声。
待那人走近了,裴少淮才勉强认出来——是吴见轻。他趁着夜黑无人时,披着一身黑斗篷,绕了一圈,从钦天监来了考功司。
前廷衙门,夜里并无人看守。
“裴大人,我可以进来吗?”
裴少淮快快将他请进房,关上了房门。
吴见轻解下黑色斗篷,里头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官服,上头纹着钦天监专用的八卦纹路。吴见轻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,太过清瘦,让这身官服显得臃肿。
吴见轻露出全脸,裴少淮见后,惊诧又有些心疼,上元节那个双眼清亮的少年郎,如今变得脸色煞白,眼中滋红,仿佛身子已经疲惫不堪却一直硬挺着。
再没了那份眼眸清亮。
热茶端来,吴见轻没喝,直说道:“祖父发病的前一日,在钦天监里摆好了观星阵,准备推测接下来的星象,今夜,星象推测出来了。”
语气有些生硬,但裴少淮听得出,吴见轻善意多于敌意。这份敌意,也许是因为吴见轻猜出了祖父死得蹊跷罢。
裴少淮很平静,温声问道:“星象不祥,对吗?”
“你不害怕?”
裴少淮摇摇头,道:“能让大庆昌盛的,是人,不是天象。能祸乱众生的,也是人,不是天象。”
听闻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语,吴见轻眼神躲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