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裴少淮看来, 太子出言试探是正常的。
不管不问、直接深信不疑,这才不正常。
所以裴少淮并不生气,他只是觉得太子抓不住重点、太不会审时度势, 关注点完全跑偏了。
裴少淮的话一针见血, 令得太子怔怔然——是的,他还未坐上皇位, 谈“共天下”既是僭越皇权, 也是杞人忧天。
只有司马睿才有权谈“诛王氏, 独天下”。
京察事多, 裴少淮忙中挤出时间, 专程来一趟詹事府,不是为了来得罪太子, 他把话题引回到棋局上, 道:“这局棋, 殿下下得可解气?”
太子不明所以。
裴少淮又道:“微臣过来,只想与殿下聊聊家常, 不想牵扯朝堂事。”太子幼时失母,心思敏感,他对裴少淮带着提防之意,若是张口闭口就是朝堂事,只会令得关系更僵。
“殿下执着于与臣下棋,是陛下的缘故?”
“是。”话中带着脾气。
就像一个闹脾气的孩童,怪罪父亲把家里的蜜饯给了隔壁家小孩。
“依臣之见, 皇上不与殿下对弈取乐,平日里严苛相待,恰恰是慈父用心。”裴少淮道。
太子并无太大触动,淡然应道:“孤知晓, 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”显然,这个问题他有思索过,也有人提点过他。
但一句“计深远”并不能弥补他的缺憾。
裴少淮笑着摇摇头,道:“不止如此。”
败局已定,裴少淮一直努力在棋盘中寻找落子处,还真让他寻到了一处,他双指夹起一枚黑棋,一边落棋一边说道:“殿下是皇室嫡长,生来便是储君……”
裴少淮话语顿了顿,这枚黑棋没有让他反败为胜,但帮他吃了太子两枚白棋,他主动捡起这两枚白棋,投入了太子的棋盅里,哐当作响,继续说道:“储君只能登基。”
如果不登基会如何?裴少淮没有往下说。
立嫡立长的世道里,皇室没有让贤的说法,永除后患而名正言顺,这才是最好的“让贤”。
嫡长不上位只有死。
皇帝要先为太子“计生死”,才能为他“计长远”。当皇帝发现长子并无雄才大略,担心其驾驭不了群臣,又岂会有闲情雅致与太子下棋?
“微臣看得出,殿下是极敬重皇上的。”裴少淮引出主题,道,“那便应当明白皇上的苦心孤诣,皇上在为殿下铺路。”
太子不语,面露惭色,眼眶有些红,袖下双手缠在一起,因太过用力而身子微颤。
裴少淮知道,太子听进去也听明白了,他问道:“殿下觉得陛下看人用人如何?”
论驭人之术,皇上是极精通的,很会顾及各方,在朝中取平衡。
“知人善任。”太子应道,嗓子发干使得声音有些哑。
“臣亦觉得如此。”裴少淮故意佯装不解,说道,“臣一直想不明白,皇上慧眼识人,缘何还要大费周章去动京察大计。”
毕竟任免大权在皇帝手上,君明则臣贤。
皇帝有足够的手腕驭臣。
听了此话,只见太子喉间又蠕动了几下,眼眶更红了几分。皇帝大费周章改京察大计,是为太子着想——当天子没有足够的手腕驭臣时,必须靠行之有效的政策,把贤能提拔上来,把贪官污吏剔除出去。还要防着臣子手中任免权过大,以免下臣依附,结党营私。
新京察是在补太子的短板。
再说回“共天下”,能者上,庸者下,检举有法,不正是为了防权臣共天下吗?
太子低头一粒粒捡起白棋,放回棋盅里,说道:“今日试探裴郎中,是孤唐突冒犯了。”他又承诺道,“孤不会插手京察大计的事。”太子已明白,不管是为了父皇的苦心孤诣,还是为了大庆朝的将来,他都不应当插手阻碍,被人推在前面当枪使。
裴少淮今日过来,不是为了向太子表忠心,得到太子的赏识,也不是为了挑拨太子和王太保之间的“师生情”,他为的只是让太子不要搅浑水,让新京察能顺利施行。
目的达成,裴少淮便不再说下去了。
王高庠毕竟给太子当了十几年的老师,贸然说他的坏话,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。
时间还长,要一步步来。
“殿下,再下一局?”
太子摇摇头,道:“不了,孤并不爱下棋。”放下执念后,说话都豁达了些。
裴少淮起身,行礼道:“臣告退。”
……
从左春坊出来,还没出詹事府,途径一廊桥时,裴少淮身后传来一道少年声:“裴先生,请等等。”
声音清亮,带着敬意。
裴少淮回身一看,只见廊桥另一端站着个身穿织金紫袍的少年,正是皇太孙燕琛。他主动小跑过来,朝裴少淮作揖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