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官的不易,便是死也要抱着自己无错的心态,他道,“你可知县之上有直隶县,而后才是州,随后又有直隶州,才到府。你又可知县、州、府皆分三六九等,大庆朝两千余个县,六百余个州府,从头到尾有一清单列序……若想从最末一个县,一步步走到知府的位置,三年一考满,即便从不耽误,一辈子也难以走完。”
京外官的升迁,从不是简单的七品升六五品,而是等着空缺,顺着州县的排次往上走。
多的是人四五十岁才中同进士,而后一辈子守在县官上。
“所以为了这一身的光鲜,你就敢把全家人的脑袋别在裤腰上,给人当走狗”裴少淮问道。
“倘若有一天,在你深陷泥潭时,有个蒙面人突然出现告知你,只要乖乖听话,你便可以省去前头千余个县职,直接上任州职。当你将信将疑的时候,朝廷文书下达,你跻身他人之前,果真成了州官……这个时候,人不为己天诛地灭。”谢嘉说起自己是如何沦陷的,道,“既然是世族当道,我便学精了学乖了,垂头给人当丧家犬又如何?在野的一身清名有何用,还不是朝中籍籍无名,宁当有名犬,不当无名泉,这有何错?”
要收服一条丧家犬,往往就是从抛一块肉开始,当它狼吞虎咽之后,便会垂涎下一块肉。
当裴少淮看到谢嘉以犬为荣时,便知道和他理论下去毫无意义。
所以裴少淮干脆顺着谢嘉的话,给了他一个假定,道:“即便事情真成了,尔等一群见过主子名不正言不顺登位的,他又岂会留你性命。”
知道主子不光彩的人,死得最早。
“成王败寇罢了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谢嘉突然一滞,察觉到自己失言了,怒得两齿颤颤而下颌微动,指着裴少淮道,“你试探我!”
裴少淮得了结果,神情依旧淡然。
谢嘉这样一个狡诈恶徒,即便真不知道主子具体是谁,也该从主子下派的任务中,大抵知晓主子是什么势力、什么目的。
否则,这么多年的狗,岂不白当了。
正是打定这样的猜想,裴少淮才会那般发问,趁着谢嘉怒不择言时,试探出了消息。
从谢嘉口中得了话,谢嘉便无用了,裴少淮不愿与他再多纠葛,起身往外走。
一阵秋风起了寒,门外阴阴,谢嘉身子发冷,恍惚间想起年少时身着单衣,抖抖缩缩在草堆里捧着残缺的书卷苦读。
“等等。”
裴少淮滞步。
谢嘉心有不甘,但仍是说道:“裴少淮,你不想知道更多吗?”可见,谢嘉还是抱有交易心态的,方才的一番话,不过是为自
己争取更多的筹码。
“给我儿留条活路,我便告诉你。”
“好。”裴少淮应得干脆。
谢嘉整个人没了神气,说话低沉暗哑,道:“你方才所坐旁的茶案,屉子里有一卷账单。”
是他早就备好了的。
裴少淮重回堂中,果真在屉子里找到了一本不厚簿子,翻开略一看,只见一页页往后,字迹、新旧、墨色都略有不同,是长年累月记下来的原本。
真伪有待商榷。
谢嘉说道:“盐运提举司途经泉州的大宗盐运,我都记在里头了,信与不信,就是你的事了。”
盐运提举司那边的账目做了假,若是对照谢嘉的账目,则能推算假账目里的手法。
再者,从大宗盐运的时当、去向,也能推测出些端倪。
对家既然借泉州港之财,扶持谋私,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。
“希望裴知州说话算话。”
说完这句话,“咻——”声响,谢嘉拔剑,站到高堂案桌上,而他的身后,朱颜靛颜绘制的正是日出沧海图,几重厚浪托举着一轮红日,头上悬挂着“明镜高悬”的牌匾。
谢嘉此时,好似站在了浪上,又好似挂在匾下。
裴少淮见此状,即便内里穿着防身软甲,他亦不由身退几步,保证自己的安危。
谢嘉开始发疯似地高呼:“这是我自己一步步爬到的位置,纵使是死,也要死在高堂上,魂悬于此,而非终于牢狱里!”
连死法他都为自己做了打算。
三尺寒剑抹脖,谢嘉没有设想过的是,他不是一抹而亡,至死躺在官桌上,而是一边瞪目,口中含糊不清,一边捂着脖子汩汩而流,而后踉跄摔入尘埃,官袍染了血,又在翻滚里染了尘土,十分狼狈。
他活着时,没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,死了时,亦未能死成自己设想的模样。
裴少淮将那本账目揣入了袖袋中,看着谢嘉在身前一点点死去,没有半分惋惜,只是觉得此场景太过触目惊心。
另一边,镇守在府衙外的燕承诏,竖耳抖了抖,听闻了剑鸣声。
待他冲进来时,谢嘉已然滚落在地,燕承诏望向裴少淮,眼中带着些疑色,本想出口相问,见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