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先让妻子坐下,俯身靠在她身畔,一边执笔在白纸上书画,一边解释道:“泰德钱肆悄然改了银两和票号之间的兑率,有乡绅氏族作保,短时之内,票号在市面上尚且还是值钱的,普通百姓便会觉得兑换票号有利可图。”
杨时月顺着往下想,道:“如此,真金白银便到了泰德钱肆手里。”
裴少淮点点头,道:“但他们的手段恐怕不止如此。”
他引导问道:“你猜他们会拿这些银两买什么?”
杨时月后背一凉,抬头,惊愕望向丈夫,猜道:“粮食?”
“正是。”裴少淮继续解释道,“如果我没猜错,这些大族会以高于市面的价格,用这些银两从农户手里收购粮食,再次让农户、小粮商觉得有利可图,欢欢喜喜把手里的余粮转售给他们。”真金白银高价买粮食,图的也是“信任”。
杨时月道:“若是钱肆继续提高兑率,又可把投出去的银两再收回来。”倒吸一口凉气。
听着似乎是乡绅氏族一直在让利,实则是他们把粮食、白银揽在自己手里,老百姓手里最后只剩空头票号。
让曾经的“信任”成了一场掠夺。
裴少淮无奈说道:“若是有清官督守,这份‘信任’兴许还可以苟延残喘,百姓夹缝求生,可如今泉漳府衙与当地大户勾结,那么这份‘信任’便一文不值、祸害百姓。”
平日里的冠冕堂皇,只为了今朝一锅端。
光是听着,便觉得险恶了,杨时月惴惴问道:“官人,能否想法子阻止?”等到事成定局的时候就难办了。
裴少淮还是摇摇头,不是他不肯,而是拦得住十个百个,拦不住千个万个,他说道:“人都是趋利的,我纵是能拦下双安州的百姓,也拦不下整个闽南的州府,只要周边生了民乱,双安州也难独善其身。”
他脸上虽有无奈,但不慌不乱,似乎心中有几分计策在。
又言道:“而且,沉疴旧疾不破不立。”此事要破釜沉舟一回,才能把贪官污吏、奸商贼人一网打尽。
即便丈夫再胸有成竹,杨时月心里仍有忧虑在,她说道:“若非随官人南下,亲眼所见,妾身如何也想不到,在闽地开海行商竟会如此凶险。”她原以为,清除海上祸患已经够难了,没想到是内忧外患双层夹击。
心中有些劝阻的话,始终说不出口,几年夫妻,她岂不知丈夫是什么样的人,最后只能叮嘱道:“官人务必要多加小心。”
裴少淮把杨时月搂在怀里,安慰道:“放心吧,我会小心的。”
……
翌日,裴少淮让燕承诏派人探查几大钱肆,果然都是林姓、陈姓、上官姓几家的产业。
钱肆悄咪咪改了兑率,并不声张,但很快就有投机倒把者发现了这个“漏洞”,私下里传播着,嘴里说着“不要告诉他人”,实则人人皆知。
钱肆的生意随之热闹起来,大量的白银流入钱肆。
正如裴少淮所料,几大姓又悄咪咪高价购入了大量粮食。
粮食的事,暂且放在一边不管,裴少淮让齐、包、陈三家联手,赶紧先从内陆购置一批蚕丝、绸缎,能买多少就买多少。
布料一直是外销最紧俏的货物之一。
……
半个月后,第一批绸缎运回同安城。此举似乎惊动到了对家,对家继续放出第三个手段——封锁关键水路、桥梁。
闽地山多河多,许多山路、桥梁都是乡绅们带头修建的,便也归他们所管。
这往来商贾,原本交些买路钱便可通行,如今河封了、路封了、桥也封了,居于内陆作坊,便难以将瓷器、茶叶、纸张等货物运到临海港口出售。
封锁了商货通道,等同于另一种垄断——只能等着大家族派人去收购。
另一边,双安州的商船没了货源,今年十二月当如何出海?
对家仿佛是借此告诉裴少淮,不是建了码头就有本事出海通商的。
这是把双安州往死胡同里逼。
三大族长来禀,情绪皆有些失落,满脸的挫败感。
裴少淮细算了一下丝绸存量,觉得差不多够用,笑着安慰三位族长:“最多只不过是把本官逼走罢了,与你们关系不大,还不值得为此失落。”
又道:“况且,也还未到挫败的时候。”
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。
……
回到府上,京都那边又来了家书。
相较于上一次,裴少津信中的言语欢快了许多,先是兴致勃勃告诉兄长,陆亦瑶给小南小风添了个弟弟,有六斤八两重。
正封信谈的都是家常事,直到信的最末,少津写道——“兄长若是得空,还是给皇上写封信罢,实在不成,上个折子也成,皇上在弟面前念叨好几回了……”
最近一直在为开海的事忧愁,裴少淮原本心情一般,看了少津文字,一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