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无遗贤,万邦咸宁。
皇帝亲自出题、又弥封亲阅,此事很快便传遍京都,各方会馆里贡士们议论纷纷。会试中名次居后者,原以为一甲无望,此时重燃几分信心;会试中名次居前者,便是殿试答得不错,此时也意恐再出差池。
一切皆未成定数。
贡士们深感荣幸之至,又对次日的传胪大典充满期待。
皇帝得了求贤若渴之美名。
传胪大典前夜,士子群聚的南门安康街,各处灯火彻夜不熄,安静无喧嚣——贡士们难以入眠,又怕饮酒误事,只能静坐等天明。
裴少津亦是如此。
在书房中静坐,满目都是过往读书的身影,日日天际露白起,夜夜学至灯影稀,寒冬酷暑皆不曾停。
外人多称赞他记性超群,过目数遍便可背诵,却不知,为了识得诗书深意,为了笔下文章能有见地,寒窗十数载他未曾懈怠过。
为何读书?
一开始是娘亲的期许,以及过目能诵带来的自豪感。随后是门府落败,受人欺辱,一心要重兴裴家门第。而今,入仕之际,当如何之官,父兄已身先垂范。
一路的足迹皆是答案。
行至檐廊外,东风拂面春意寒,举目眺望可见极北星亮,裴少津想起昔日与兄长书信往来时,曾道要与兄长携手,不惧那危楼高百尺,终要举手摘星辰。
如今身随兄长之后,一同身游云汉星河,昔日的摘星少年已成他人星光,微微而不熄。
默站了片刻之后,少津回到房中,再度取出那个泛黄的簿子。薄子已被重新缝订好,他翻到最后一页,铺平于案上,捋起衣袖,准备执笔为薄子写下一十余载的结局。
写道:“裴少淮,乙酉科第一甲第一名。”
往下一行,写道:“裴少津,戊子科第……”余下的空白,裴少津希望自己明日能身着红袍、头簪金花来写下。
……
传胪大典日,又是四更天起身。
府上有大事,除了小南和小风两小只贪睡的,大人们都早早起来了,一家人在正大堂里用早膳。
裴少津身穿礼部送来的蓝袍进士服,每一个衣角皆掖得整整齐齐,立如直松。大抵是马上要知晓结果了,心中有些紧张,胃口不佳,他只吃了几块点心,喝了半碗粥。
平日里最是“贪吃的”,竟然最先吃饱了。
家人们本想故作轻松之态,却难掩真实的心绪,皆期待而紧张。按照旧例,会元本应稳在前十之列,然今年天子亲自改卷,不知少津究竟能拿到第几。
唯独裴少淮一人气定神闲,今日胃口出奇的好。
“传胪大典近两个时辰,仲涯不再多吃些?”裴少淮问道。参加大典也是个力气活。
“大哥,我已经吃饱了。”
裴少津已经端端戴上系着双飘带的进士帽,准备出门,裴少淮却叫人多盛了一碗粥,他故意说道:“仲涯你先出发罢,我喝完这碗粥再出门。”
“大哥不同我一起走?”少津问道。
裴少淮点点头,道:“我迟些再出门。”
看到少津俊朗的脸庞,身姿英挺,裴少淮想起年前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春花,还有楼上如雨下的香囊,于是半是提醒半是打趣道:“津弟打马御街时,躲闪要敏捷些。”
又道:“大典谢恩时莫急,稳步上前,图腾正前便是你的位置。”至于是什么图腾,他却不说。
少津以为大哥只是说些吉利话,应道:“领大哥吉言。”
“去吧。”裴少淮上前拍拍弟弟的肩膀道。
待少津出门后,马车轱辘声响,满满一碗粥盛到裴少淮跟前,他却不动筷子,轻打了个嗝,对大家风轻云淡说道:“少津得了状元。”
声音不大,但语气是在陈述。
本就安静的饭桌上,众人如屏住呼吸一般,一齐望了过来,裴秉元往前探了探身,刚夹的半块点心落回碗中,发话问道:“伯渊,你方才说……说什么?”
“我说,少津是今年的第一甲第一名。”裴少淮确切应道,又言,“昨日,是我拆卷填的金榜。”
这么大一件事,他竟瞒了大家一整晚。
又言:“杨府内兄得了榜眼,徐府大外甥得了探花,都是皇上钦定的……大家可以筹备起来了。”
自然是筹备迎喜、贺喜。
……
太和殿前,文武百官按照官职站立于丹墀两侧,石阶正中铺红毯,角声震耳,声势浩大。
再次经历传胪大典,裴少淮心境大有不同——年前是满怀期许,一心皆在鸿胪寺官的唱报声上,满眼望去皆是新奇。而如今,他是以旁观者的身份,观望着他人的金榜题名。
远远望去,百余人泱泱一片,皆是蓝袍,分不出彼此。仔细一想,其中任何一人皆有一番故事,非出人一头者难以站在此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