邹阁老曾对少淮说过,他的文章水准足以去争春闱会元,但还要看几分运气——是否得主考官赏识。
以致于裴少淮听到自己得了春闱第一时,愣了一愣,脑中嗡一声一片空白,下一瞬又铺天盖地的回忆涌上来,曾经的一笔一划都是今日结果的铺垫。
他对这个结果无疑是饱怀期待的。
“恭喜大哥夺春闱第一,登杏榜魁首!”
直到少津过来向他开怀道贺,裴少淮才缓缓回过神来,再看中堂里,祖母、母亲和沈姨娘三个欢喜而泣,老爷子从太师椅上起来,叫人准备三牲,现在就要去祠堂里祭告祖先。
门内门外的婆子丫鬟小厮,个个神采奕奕。
这一年来,伯爵府好事接踵而至,裴少淮夺得会元名头于伯爵府而言意义非凡。
……
半个时辰之后,街上锣鼓喧天,各队报喜官们骑着高头大马,高举贡院的旗子,出发前往各府、各会馆报喜,一路吹吹打打,京都城里迎来放榜日最热闹的时刻。
同一条街上,会馆间相互攀比报喜次数、名列几许,会馆里许多学子未曾前去看榜,期盼着能从报子口中听到自己的籍贯名讳。
百姓们追着报子跑,一边看热闹攒些茶余饭后的谈资,一边凑到贡士老爷跟前讨些喜钱,沾沾喜气。
另一边,主考官沈阁老带着草榜、正榜和前十的墨卷,在巡绰武将和监临官的陪同下,进皇城向圣上复命。
春闱杏榜,上达天听,下至庶民,人人相传。
苏州馆里,作为书香大府,他们今年照例收获颇丰,报喜官从第三百零九名传到第一百五十名,苏州馆已经夺下了八员,只略比应天府少了一员。
崇文五子之首、南直隶乡试解元崔正已,心间期待又急躁,却还要装得气定神闲地坐着,暗自默念“还早,还早……”,报子来得愈晚,说明他的名次愈高。
报子又来,蓦地喊出他的名讳,令其哑然——他竟只得了第一百三十八名?周遭传来的祝贺声置若罔闻。
明明他是会元押注的热门人选,明明他在南直隶的名声颇盛。
直到报子报出师弟田永玏得了第八十二名时,崔正已才晃地明白过来,再热门的押注,再盛传的名声,再热情的奉承,都抵不了真正的学问,也左右不了考官的评判。
他好歹还上了榜,没有直接落榜。
……
午时前,报子终于来到伯爵府门前,高呼:“捷报,恭贺贵府少大老爷裴少淮乙酉科会试中式第一名——”
裴家人虽早知晓了结果,但当真正听闻报喜时,那种仪式感的欢喜油然而生。
学问万里无定价,始得金花帖上名。
裴少淮从报喜官手中接过金花帖子,只见黄花笺质地厚实,长五寸许,宽有半,洒有金粉,日光下熠熠生辉。
至此,春闱一事在他心间告一段落。
随后,锦昌侯府那头派人来传话,说陈行辰中式第三十五名,裴家人再次欢喜。陈行辰善于应答策问,在殿试上占有优势,加上会试名次不错,极大可能考得二甲及以上。
留京成数很大。
长帆将榜单抄了回来,裴少淮首先寻找好友江子匀的名字,最终在第两百名找到了,心道,子匀兄恐怕还是吃了不善策问的亏。
不管如何,能够登上杏榜本就是一件了不得的事。殿试无淘汰,个个都赐功名,上了杏榜、得了殿试资格,至少也是个同进士出身,外派知县起步。
多少学子春闱不中,最终只得以举子功名入仕,仕途有限。
夜里,“烟花并作长春国,日月潜移不夜天”,朵朵火树银花夜空燃绽,爆声火星似雨落,又骤然而弭消不见。
各个会馆皆在燃放烟花相祝,上榜的欢庆,没上榜的或相拥求醉,或趁机结识另寻出路……总之,学子们无人卧榻而眠。
伯爵府夜宴后也燃放了不少烟花,裴少淮抬首,望着一瞬而逝的亮光。
“大哥在想什么?”少津“闯”了进来。
裴少淮收回目光,应道:“我方才在想,古往今来,多少随手一泼即可成文的诗才,缘何多感慨怀才不遇,鲜有仕途顺遂者。”
“大哥想到答案了吗?”
裴少淮摇摇头,笑道:“先贤一生的际遇,铺开可抵千篇文,错综复杂,岂能是旁人可以轻易揣测出来的。”又道,“不过,限于自己,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。”
少津静听。
“才华横溢只是一瞬的焰火,最易引得世人抬首赞叹。”因为它足够瑰丽夺目,裴少淮又道,“才能,才是星光。”因为它默默而不熄。
不管是现在的会元,还是接下来的殿试及第,这些都是经由笔下文章、胸中见解换来的一瞬荣耀,把裴少淮暂时推到顶点。
曾经的十数年里,裴少淮日夜苦读,磨砺的一手好文章即将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