迎亲归来,晚宴候,江子匀借着些醉意,前来与裴少淮饮酒,连饮了三杯,攀着裴少淮的肩膀,言道:“从泥田里走出来的,总是一边手里捧着书,一边对泥腿遮遮掩掩,生怕被人看轻了……与淮弟相处,总是十分坦然无拘,我视淮弟为知己兄弟,我再敬淮弟三杯。”
裴少淮了三杯,道:“从前低着头,可以把路走,往后仰着头,则可以看到日月,子匀兄必能有一番大作为,我亦视子匀兄为知己。”
被人轻视,只需低头走自己的路,总有仰头追风的候。
酒三巡,作别。
……
年关愈来愈近,裴少淮留在京都的日不长了。
这几日,他留在家中静心,作了数篇文章,几易其稿,最后挑了两篇见解最犀利的,誊抄之后,最后落款“北客”。
其中一篇名为《民富而教》,开头就引了孔夫子的“民富而后教施”、“人存而后政改”这两句话,以此为破题,随后深入论述要“先治民”还是要“先教化”,针砭眼下某些州县的官员,大肆兴建州学县学,以此作为自己的教化功绩。
此弊端在镇江府丹徒县最是凸显。
岁末,南直隶众多学究联名上书镇江府知府,赞颂丹徒县任知县重视学子教化,下了大力气修建了两座县学,并诚邀各名师,授以厚礼,将全县学子收入县学,让他们安心读书。
希望知府记任知县教化功绩。
然则,正是这一年,丹徒县遭了水患,半数良田被淹半月,岁末收成减半,有些受灾严重的百姓被迫流离。这件事却鲜有人知晓,丹徒县的读书人、教谕视若罔闻,全是与己无关的态度。
裴少淮遂以“民富而后教施”破题,写了这篇文章,他只字未提丹徒县,但又全篇都在贬骂丹徒县的官员、教谕。
他将两篇文章装进信封中,叫来长舟,吩咐道:“同以往一样,叫驿站送至南直隶苏州府东林书院的崇文文社。”
集天下有才之士的真知灼见,以文会友,交流学问,由此形成的小群体即为“文社”。
大庆朝科举当道,文教正盛,文社自然随之流行起来。
北直隶最出名的是古井文社,而南直隶最出名的是崇文文社,自裴少淮打主意要南下游学,他便开始向崇文文社寄稿。
长舟笑道:“古井文社向少爷邀了几次,不见少爷送篇文章去,反让千里之外的崇文文社得了便宜。”
裴少淮无奈,打趣道:“既然要南下,不免要先投几块敲门砖去,振振自己的士气。”
倒不是他惜墨不肯给古井文社写文章,而是古井文社在京都城里,他掩不了身份,文章一出,少不了被某些不良心的人剥文曲解,再宣扬出去,给他扣些莫须有的帽子。
“小的省得了,一给少爷办妥。”
半日后,长舟归来,还同往日一样,替自家少爷收拾屋子,送来膳食,做事又机灵又细致。
长舟把少爷要的书取来,送到少爷案前。
裴少淮将『毛』笔搁在镇石上,暂且停下,喊了一句:“长舟。”
“少爷,怎么了?小的拿错书了?”
裴少淮摇摇头,问道:“你那两进的小院子,已经有着落了罢?”
长舟擦拭桌椅的手住了,几息之后才低声应道:“嗯。”他明白少爷的意思。
裴少淮已经做决,说道:“那明日便去一趟宛平县衙罢,这么些年,辛苦你了,你该叫自己的名字了。”
长舟比裴少淮大六岁,了年就二十二了,该放他出去成家了。
长舟本名张长炎,被选中伺候少爷后,裴爷子嫌“炎”水相冲,特给他改名青筏,取竹筏跟随淮水而流之意。
当送来五六个小厮,裴少淮只看中了青筏,彼的小少淮道:“筏轻飘飘,你还是叫‘长’字辈,再取个‘舟’字罢。”从此,裴少淮身边多了个叫长舟的小厮。
长舟的出现,让他省去了许多麻烦,长舟值得得更。裴少淮这样想。
“少爷,不若让小的随你南下,再三年罢……少爷南下,身边岂能没个小厮跟着?”长舟道,试图让少爷改变想法。
“你的日,你的婚娶,同等重要,三年复三年,日其多,咱们的主仆情到这里就足够了。”裴少淮笑着道,“买个小两进,娶妻生子,再送孩子进学堂,这不是你日日惦记的事吗?怎我要放你走,你又退缩了。”
“小的不是退缩,只是……”
“啦,我既说出口,这事就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