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痛苦的一瞬间,他突然想起来了。
几天前,他随着棺材稳稳入土。
随着寿终正寝的肉身死去,离体的七魄即将消散于天地,三魂也要重构秩序、归入幽冥。
可那天晚上,他四散的魂魄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引导,重新丝缕缝合,慢慢聚在自己的坟前。
他变成一只不听自己使唤的鬼,被那股力量强制指引,飘向了竹林里的古井。
那口井,是因为有山神娘娘庇佑才开采成功的。传说,这一带村落共同的祖先,便是千百年前,被这口井中永不枯竭的水脉福泽一生、得以开枝散叶。
他一辈子都在山下的村里度过,从小就被教育要敬拜山神娘娘,他对神明一直保有敬畏,所以每年都会去山上的道观烧香祈福。
飘至井前,他的鬼身燃起莫名的黑焰,带着极具撕裂感的消耗三魂七魄,要把刚化成的鬼身抽干吸尽,心胸甚至随之燃起了杀戮、怨憎、嗔恨、苦痛等各种意念。
那股力量极具压迫,传递出的信息不可违抗。
明明自己在被疯狂折磨,身体却不得不遵循那股可怖的力量,携着那感觉就不对劲的邪气黑焰,纵身跳向井中。
“然后呢?”
“山神娘娘救了你?”
看到陷入回忆愣怔的魏爷,鱼九带着张真言也走到这边,出声提醒追问。
魏爷陷入思考,也忘了去发力挣脱雾气束缚。同时,那雾气也停止了收束,变得温和静止。
六爷看出雾气的规律,出声提醒:“你别再挣扎,能少受罪。我还能想办法施术度化,送你转生。”
听罢,魏爷放弃了挣脱的念头。他神色逐渐平静,声音也缓和下来,继续回想。
入井之后,他就没有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再一睁眼,已经是白天了。
他身处竹林,倒在地上,身上仍然灼烧着那团黑色的邪焰,痛意却减少了许多。
在他转醒的同时,身后传来打斗的声音。
他回头看去,他的前面,竟然立着一个年轻女人,绿色的长发如藤蔓一般长至脚踝。
魏爷有直觉,那便是护佑一方的山神娘娘。
但他来不及敬拜,竹林之中,还另有危险的存在。
有一个身穿黑袍、口戴黑罩的人在不远处,手掌中运转着一团黑乎乎的邪火,欲要攻击挡在魏爷身前的山神娘娘。
“黑衣人?”
鱼九听到这里,看了眼同样皱眉的六爷。
她开口问:“你是说,那个黑衣人要害你?那位……山神在保护你?”
回想起此前和那竹妖的战斗,以及最后黑衣人“救走”竹妖的举动,鱼九和六爷都感觉到事情还有地方不对劲。
地上虚弱的魏爷只是点点头。
“山神娘娘护在我前面,把那黑衣人打跑了,但也受了伤。她消失之前,交代我去道观,找……找道家真人助我破除邪焰、超度转生。”
听到这里的张真言,扭头到一边羞愧的挠了挠头。
道观经年累月破败人稀,时至今日,只剩他一个学艺不精的年轻人,哪会什么转生超度之法。
鱼九没管转生的话题和旁边小动作的张真言,反正现在有六爷在。
她继续问:“那黑衣人,你有什么头绪?”
“他不是妖怪也不是鬼,我能感觉到,他是活生生的人……但露出的眼睛却是红色……还操控着邪祟的火焰,根本不是普通人……”
鱼九和六爷同时眸色一闪,心里浮现出一个寻找了多年,但始终不曾开启的线头。
操纵黑焰也就罢了,竟然真是红眼!
鱼九下意识去看了眼六爷。
六爷那张爬满岁月痕迹的老脸,浮现出复杂的神色。他眉头紧皱,眸色忽明忽暗,嘴唇微微颤抖,整个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进了记忆的漩涡。
一瞬间,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他隔绝开来,只剩下他和脑海里那些如烟如雾、但永远不会消散的过往在无声对话。
六爷眼前,一只亮蓝色的蜻蜓,如同一道灵动的蓝色闪电翩然飞过,它闪烁着幽蓝光泽,颤动着脆弱的翅膀,径直闪向躺在地上虚弱的魏爷。
蓝蜻蜓与魏爷接触的刹那间,它像一个美丽脆弱的泡影,破碎消散,化作星星点点的蓝色荧光,像是梦境残留的星屑。
光斑闪烁之中,地上的躯体,顷刻变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。
一个女人。
她静静平躺在地上,仿若一朵盛开之后归于寂静的娇艳花朵。
虽然面目被灼烧的模糊可怖,但一袭艳红的嫁衣,浓烈而炽热,将她整个人映衬得生动鲜活,仿佛她不是躺在冰冷的地面上,而是即将步入一场盛大的欢宴。
然而,艳丽的嫁衣无法掩盖逝去的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