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接一下,一下接下,把豆腐切片,鱿鱼切圈,各种配菜,各种调料该切切该剁剁,动作舒缓至极,一点儿都不炫技,但那种韵律,他再熟悉不过了。
“爸爸,还是妈妈?”
许彬浑身颤抖,一瞬间,他看红尘洗菜时,就觉得她是自己的母亲,再看她调味的动作,那种熟悉的神韵,又觉得这是自己的父亲,除了父亲,再也没有任何人就像对待天下至宝一样来对待自己手里的食材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,许家所有人都鸦雀无声,甚至听不到外面救护车轰鸣,听不到医生的咆哮,听不到某个法医大声叱责,听不到客人们的骚乱。
他只是闻见了味儿,浓郁的香,让麻木的舌头,麻木的精神都再一次复活的鲜。
不只是他,白发苍苍的许择贤几乎佝偻着身体,慢吞吞走过去,颤抖着吃了一口,当那种熟悉的味道再一次在口腔中复苏,许择贤眼泪滚滚而落,他一扭头,任由泪落了地,不敢让泪水污了这一盘看起来很家常的豆腐。
他年纪大了,眼睛不好,看东西模模糊糊,其实都有点儿看不清楚,但他的鼻子还灵敏,他的舌头也没有坏。
“我以为,这些年我的舌头都坏了,别管再好吃的东西,也不会再让我尝出我想尝的味。”
厨房本是饭店的圣地,寻常不让人进,但这会儿大门口挤着十多个头发苍白的老人家,也没人驱赶。
这帮人都是许家的老客人,谁也不说话,只是红着眼睛。
许择贤微微颤颤地端着小碟子,把豆腐凑到女儿嘴边,让素素吃下去:“你吃,素素,你好好尝一尝,你的舌头好,记住它的味道,这就是咱们老许家家传百年的老味儿。”
许素素一边哭,一边吃,哭得直打嗝,红尘走过去,拉着她的手,走到灶台边上:“你其实早就会做许家菜,许家的人,天生就会,不用多学,试试吧,把许家菜做出来,我听说你有一根好舌头,别埋没了,也别让你们家的老客人们失望。”
红尘回头看了一眼:“大家肯定都饿了,这些客人们陪着等了一宿,早饭你来做吧。”
说完,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许彬,走到厨房的一角,一弯腰,打开最底下的那个柜子。
是密码柜,但她输入密码的时候,连停顿都没有停顿一下,柜子里面放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笔记本,上面还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,封面上是农工劳动的场面。
显然,这是一本古老的笔记。
红尘拿出来,递给许彬,许彬傻了一样看着它:“爸的……食谱?”许择贤脸色大变,不可思议地瞪过来,他当然认得,那是师父的宝贝,师祖传下来的,总说以后要留下来当传家宝,怎么可能不认得:“它怎么可能在这儿?”
“你可以看看。”
不顾忌许彬,随手拿过来,递给许择贤,许择贤双手颤抖,一一翻阅,但随着他的翻阅,整个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,眼泪滚滚而落,落在纸页上,扑通一下跪下,大哭:“为什么会这样,这是什么!”
红尘叹气:“不是你想象的东西,不是什么独门秘籍,你师父会的一切技巧,菜式,你和你师弟许白都学会了,他老人家倾囊相授,他记录的这个本子,只有他一生做菜的思想,是他每一次做一桌满意的菜肴之前,对他的客人的了解,了解他们的想法,猜测他们的心思,所以他做出来的菜,才是正正经经的许家菜,这是一代传一代,从他的爷爷,父亲那里传下来的秘技。”
许择贤翻着翻着,翻到最后,看到最后一页,上面记录了一半,上面写着,择贤最近有些失眠,在厨房太久了,压力太大,过完年要带他出去玩,少做些麻辣的东西,他的舌头该缓一缓。
记忆复苏,他想起来了,师父说,大年夜要团圆,他要亲自下厨给两个弟子做一桌团圆宴。
可是那一年,师父就去了,最后也没有吃到那一桌宴席。
看着笔记首页,师父写下的字——许家菜,就是让所有客人感到幸福的家常菜。
所有的客人,都是我们的亲人。
幸福,这两个字才是诀窍。
用给至亲亲人做饭的心,来烧一桌宴席,才是许家菜有那么多人吹捧的缘由所在。
许择贤心里酸涩的厉害,慢吞吞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许彬,许彬也呆呆的。
“怪不得,我们做不出许家菜。”心都不正,满脑子的抑郁愤懑,技巧再好,又怎么可能做出许家菜。
许彬第一次笑着哭,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,父亲烧菜,母亲打下手,他们做出来的菜特别特别的好吃,也许连父亲都不明白,他做出来的,其实就是正宗的许家菜,虽然他后半辈子再也没有下过大灶,没有给客人们做过饭。
“我那个蠢爹,也许也是一辈子都没打开过那本食谱,那对他来说,是师父给的宝贝,是个念想,也是让他师兄弟分道扬镳,痛苦不堪的根源,不知道,他现在明白了没有。”